※架空。部分情節靈感來自電影《中央車站》。
他的工作地點是在中央車站。一個小小的攤子:一張折疊桌和兩張一點也不舒適的鐵椅。不過畢竟只是向旁邊的商家租來的,一個月十元這種價格也不好抱怨什麼。於是工作幾天後他索性從住處帶了張毯子來鋪著。
他的筆尖在信紙上劃下最後一筆,墨水有些微暈。將之摺好放入信封,對面的人──他的顧客──有些急迫地報出一串地址。他手下流暢的字跡不下幾秒便在信封上依著對方所說寫下優美的弧度。對面的青年結結巴巴地向他道謝。
「先、先生!謝謝!您一定能幫我寄出信,對吧!」
「當然。」
他掛著臉上的微笑回道,手中的動作也不曾停下。封上信封,將之置入一旁的紙袋,收下被青年首和浸的有些濕黏的五分錢。
他在這裡幫人代筆寫信。川流不息的中央車站,人來人往集結了所有的嘈雜。幾乎不曾停歇的車站廣播,車站外群群汽車引擎的運轉聲,人的腳步聲,在擁擠的空間中被壓縮得沉重而在四處流竄的呼吸聲。誰在喊著誰的聲音,嬰兒的哭鬧聲。
他就坐在這裡,一張簡便的折疊桌。一封信五分錢,不是什麼難以負擔的數字。在這識字率不高的地方,他的工作似乎也能佔有一席之地。他的字流暢俐落,既有種藝術性的柔但又帶了點剛勁。
──什麼樣的手有什麼樣的字。他記憶中好像曾有人這樣說過,還拉著他的手。不過那人的臉太過模糊,他便也沒有再去細想。
等待客人上門的空檔他通常會讀些他自己帶過來打發時間的書。當他開始閱讀文字時周遭的一切嘈雜彷彿都與他無關,他與外物隔出了一片寧靜。其實他偶爾也會有種錯覺,總覺得他的工作似乎不是如此。但這種念頭往往僅是在腦中一閃而過。
一個青年拉開了他對面的椅子。鐵製的椅腳在地上刮出了些聲響,可在車站的吵雜之下也算不上多少。青年樣貌生的不錯,但就是一張臉冷著給人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青年穿著一件普通的白色T恤,這裡許多來當他顧客的人往往都是這種穿著。
青年坐下後,他也放下手中的書。
「你這裡,幫人代寫信?」
他微笑著向青年點頭,從一旁的包裡抽出空白的信紙。提筆沾了點墨水,他對青年頷首,示意他可以開始口述信件內容。
「幫我寫一封信給她。」青年開口,他一邊聽著青年口中的稱謂一邊心想這封信背後大概又有個老套的故事。「……收信人,即鹿。」
這倒是個挺不錯的名字。他低下頭裝作認真的聽,手裡的動作也沒有中斷。這大概就是他為什麼還願意在這個一點也稱不上是良好環境的中央車站繼續做這工作的主要原因。這裡總有許多故事。茶餘飯後的消遣。
青年的聲音就和他本人一樣沒什麼波動。他一邊寫著信一邊在心底猜想青年口中那一個叫作即鹿的少女的模樣。
即鹿這名字聽起來有些耳熟。可他並沒不打算就這種沒來由的既視感,花無謂的心思回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曾經聽說過,或者是認識這人。
※
「──就是這樣的故事,我說完啦。」
他聳肩,向坐在椅上的同居人雙手一攤,把那封拆開的信扔進一旁的抽屜裡。他的同居人作出了個誇張的表情,看著他繼續拆開下一封信。
「……所以你這次還是沒打算把這些信寄出去?」
「當然。沒什麼值得我多花那些郵資的信。」
他一邊拆著牛皮信封一邊回答。一封信收的五分錢根本不夠買一張從這裡到十公里遠的城鎮的郵票,他當然沒打算賠本做這事。而實際上會來找他寫信的那些人基本上也根本對此一無所知。
「這可真像詐騙。」
「反正他們也不會知道。」他對同居人的話不以為意,將手中拆開的信展開,「這封信嘛……收件人,即鹿。噢,是那個小哥要寄給他家鄉舊情人的。」
他的同居人在聽見他念出那名字時抬頭,露出了有些微妙的神情。
「我說你──」
「楓岫,我打賭你一定得聽聽這個故事。」他回想著下午遇上的那一個青年,那印象太過深刻。
「那個小哥似乎還傻傻地以為著自己攢夠錢後回到家鄉,他的舊情人還會在那裡癡癡的等著他呢。」
多少人被那些城市的夢幻給吸引而從家鄉跋山涉水地到了城市,多少人的夢在抵達的不久破碎。接著大半的人選擇留在城市苟延殘喘,等在城市裡打滾了一陣子,沾染一身灰後返鄉,又是另一個夢的粉碎。
「那女孩大概在他離鄉幾年後就嫁出去了吧。」他念完了那封信後將之放回信封,接著它和其他的同伴無力地躺進那抽屜裡。「如果真同那小哥講的一樣,她是村裡最美的女孩,現在八成已經被賣給某個腦滿腸肥的大地主了。」
「你還是一樣總是總是雲淡風輕地說這些事。」
楓岫對他挑眉。
「這些事看的都麻木啦。」那封寫給即鹿的信是他今天最後一封了,將桌上的散亂收拾後他才起身,「不過我們多少能慶幸一下我們是知識份子。」
「哈。有這樣的知識份子?」
「不然你還想怎樣?去拯救世界?」
※
第二天同樣的時間,那個青年再次出現在他的攤位前。他想這時大概是那小哥下工的時間點。青年穿著棉製的白衫,直截了當地拉開那張椅子坐下。
「昨天我有來找你寫信。那封信你寄出了嗎?」
他思考了一下,最後輕輕地搖頭。
「……那好,我想修改一下信的內容。」
他一邊腹誹著這種總是覺得信的內容不夠完善想改來改去的客人最討厭了,一邊將筆沾了墨水,抽出一張新的信紙。但轉念一想他也根本不會寄出那些信,便覺得其實也沒什麼差別。
這次提到的人除了即鹿,又多了一人。雅狄王。
他知道雅狄王是誰。還滿廣為人知的大地主。在一陣子前死了,不僅上報還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風波。
即鹿嫁給了雅狄王。
他一邊照著青年所說而寫,一邊在心底想著原來青年早就知道他的舊情人已經嫁人了。不過既然雅狄王死了,即鹿八成能繼承到一筆夠她下半輩子不愁吃穿的遺產吧。前提是這女孩能撐過那大家族裡的為了遺產的鬥爭。
「一切安好,勿念。」
青年最後頓了頓,以這句話作結。青年付了五分錢,接著便離開,那背影走得乾脆。
他突然有種興許青年只是想找個管道傾訴這些事的感覺。不過誰會花這種冤枉錢只為了要找人講點話呢。
但至少他今天又有新的故事發展能和楓岫說了。
※
隔天那個青年再一次在同個時間出現。
他看著青年拉開椅子坐下,而後微笑著向青年說到信件已經寄出了。這當然是謊話,他只是覺得同一封信要改到第二次的客人真是麻煩。
「那就寫封新的。」青年聽了他的話後說到。
既然青年堅持,那他也沒什麼好拒絕的,畢竟生意一場不賺白不賺。他將空白的信紙攤平,提起擱在一旁的筆。
從青年平靜的口中說出的信件內容和昨天沒有多少差別,就是多了一些青年向即鹿表示思念的語句。這倒也沒什麼稀奇,在這個車站會來找他寫信的人收信者多半都是他們那些在家鄉久久不曾見面的親人愛人。
青年說完,他也寫下最後一個字。他看著空曠的信紙末端,總覺得又有什麼東西被他給忘卻,在那一片空白之中一陣違和感突突地浮現。
他聽見青年從兜裡掏出五分錢,硬幣落在桌上敲出的聲響。他用左手收下錢幣,右手仍然擲著筆,有些茫然地看著信件最後的空白。那裏應該要有些什麼才對?
「……數目不對嗎?」
青年平淡的嗓音喊醒了他,他連忙笑著搖手。
「一樣寄到同一個地方吧?」
「嗯。」
他拿出牛皮信封依著記憶寫下青年前天說過的地址,他的記憶力很好。雖然偶爾他會突然出現忘了什麼事情的空虛感。
信封寫好後他準備將信紙摺起,卻再一次看見信紙末端的空白。
……名字?
他倏地抬頭,青年似是有些訝異。他終於意識到那一個違和感從何而來。從前天到現在,青年來找他總共寫了三封信,卻沒有一封有署名。就算找上他的客人都不識字,在書信尾端會寫上寄信人也是常理──可他偏偏只在給青年寫信時會忘了這件事,而青年也不曾提起。
「……你的名字?」
「不用寫,她會知道是我。」
──可我想知道。
不知打哪來的衝動,不假思索地這句話脫口而出。青年再次抬頭,正正和他對上眼。看不出喜悲的青年似乎在那一瞬間揚起了嘴角。
那封信最後一如往常被扔進抽屜。
回到家後他把信件扔著就趴在桌上,楓岫拉開圓桌的椅子逕自在一旁坐下。他微微轉頭看著在那兒笑得無良的同居人。
「那個小哥今天倒是又來了。」他想了想,繼續說著:「我竟然今天才想到要問到他的名字……嗯,叫作無傷。」
他沒有漏看楓岫在聽到這個名字時一瞬間的停頓。
※
那之後自稱無傷的青年仍然天天在同一個時間點出現在他的攤位前。
第四天他在信裡提到即鹿和雅狄王的兒子。
第五天他在信裡提到那個孩子的名字,劍之初。是孩子的舅舅起的名。
第六天……
第十天青年在同樣的時間出現,卻是與之前完全不同的衣著。他穿著皮製長大衣,毛邊衣領,內裡的襯衫熨燙得整齊,怎麼看都不是藍領階級穿得起的服飾。
「這是最後一封信了。」
青年站在他的小攤子前,連椅子也沒拉開,逕自對他這樣說著。
「──今天是即鹿的忌日。」
「她在一年前就去世了,無衣。你還想逃避到什麼時候?」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