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躲在花園的樹上啜泣。
這棵樹長在花園比較邊緣的一角,卻正好對著一樓的一扇窗,躲在枝葉之間的他聽得見屋裡的人們為了找他而失態的大喊,但屋裡的人除非走到樹下抬頭看,否則絕對找不到他。
這裡是他尋了許久才發現的秘密角落。
不知過了多久,小尤斯弗哭累了,坐在枝幹上的身子搖搖晃晃,向下墜落的危機感卻又將他驚醒。他才注意到現在已經是傍晚,天空的顏色變得橙紅,而屋內也逐漸點起燈火。
屋裡的人沒有再像幾個小時前那樣慌忙的尋找他,大抵是猜測他已經離開家族的範圍,到街上玩去了,累了自然會回來。畢竟每日都還有許多事務要處理,不是所有人都有那個耐心去應付這個小少爺。
時間也不早了,不管怎麼樣最後還是要回屋子裡去的。鼻子一抽一抽的男孩試著從樹上爬下去,但經歷了一場大哭,又餓又累的他手腳根本沒多少氣力,況且雖然這個地點他很早就發現了,但這次實際上是他第一次爬上來。
樹的高度雖說不到三層樓,他此時坐著的枝幹也至多位在二樓的中間,但對於一個男孩來說已經夠高了。他攀不住樹幹爬不下去,直接跳下去也絕對會受傷。
天色漸漸暗下。
他能看見屋內燈火通明,已經回歸日常的家族依然穩定的運作著。小尤斯弗心底泛起一股酸澀。他對家族來說果然並不是絕對必要的存在。
花園的這個角落極少有人來,入夜後更是幾乎不可能有人路過。
就在小尤斯弗幾乎要放棄的時候,一道腳步聲伴隨著提燈的光暈逐漸接近。
「呀,終於找到你了。」
少年模樣的血族在樹下仰起頭,提起手中的燈看著他。
「尤斯弗,該回家啦。」
對小尤斯弗來說,這個血族並不是十分熟悉,但也說不上陌生。或者該說,身為尤斯弗家族的本家直系,必定得了解那若亞‧蘭以‧納多利亞的存在,但直到此時他卻未曾與這位面對面接觸過。
「末、末日大人……」
終於被找到的男孩克制不住眼眶中的水氣,淚珠啪搭啪搭地就墜了下來。男孩也知道自己現在這個模樣十分失態,但他怎麼樣也止不住淚水。
「你下不來嗎?」那若亞對他一笑,把提燈放到腳邊的地上,向上張開雙臂:「跳下來吧,我接住你。」
「……您、您會受傷……」
「什麼話。我有那麼容易受傷的嘛。」
「可是……」
「別可是了。」藍髮的血族說著,雙手仍然維持著向上張開的動作,「快下來呀,蘇珊娜烤了個派,原本只有我和她知道,現在多一個你知道了。」
你跳下來,我接住你。回家,一起吃烤派。
小尤斯弗在那若亞眼帶笑意的注視中,從樹上跨出了第一步。
※
之後回想起來,那天的事故簡直就是個黑歷史。
八歲的男孩說實在的還是有一定的身量,直直跳下樹雖然確實給那若亞接住了,但結果就是兩人一起摔在地上,那若亞還成了墊背的。
「對、對不起……」隔日,被家庭教師押著罰寫的小尤斯弗一邊抽泣著一邊對出現在他面前的藍髮血族說。
負責這個小少爺的家庭教師暫時離開,穿著長袍的血族就鑽進了書房。
「道什麼歉呢……這裡錯了。」那若亞支著頭坐到男孩的一旁看他書寫,不時指出他的錯誤。「反正最後還是吃到了烤派。」
小尤斯弗扭了腳,最後是被那若亞背進宅邸裡,到了蘇珊娜面前時兩人被無差別地訓了一頓。之後小尤斯弗被其他侍女先送走,回自己的臥房裡吃完晚餐後,才又有人送來了一塊份量十足的烤派。
「太祖母……訓人很可怕的……」男孩哽咽著說。
「唔……蘇珊娜人很好的。」聽小尤斯弗這麼一講,連結到昨晚的事,那若亞頓時明瞭這個男孩八成是給想岔去了。
昨日他受蘇珊娜所託去尋找小尤斯弗,雖然因為做法太亂來被念叨了幾句,尤斯弗離開後他們就開始討論正事。蘇珊娜和她的關係曾經是類似於照顧者與被照顧者,但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如今以蘇珊娜的立場,並不會再訓斥他。
「你瞎想什麼呢?」看著淚珠隨著紅通的鼻子抽動就不斷落下的男孩,那若亞也覺得有些意外。「還有你也太會哭了吧?」
「才、才沒有!」聽見關鍵字,男孩反射性地反駁,一句話脫口而出後才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不太好:「對、對不起……」
那若亞支著頭,手撐在臉頰上讓他說話的聲音有些含糊:「怎麼又在道歉了……」
男孩的淚珠隨著他愈加慌亂掉得更兇了,那若亞開始感到無奈,暗自嘆了口氣,變戲法一樣地從自己寬大的袖子中拿出了條手巾。小尤斯弗被他這樣一個動作吸引住了目光,眼淚終於停了下來。
那若亞把手巾遞給他,示意他擦擦臉。意識到眼前這位的舉動,小尤斯弗臉一紅鼻頭一抽,眼眶中顯然有又一波淚水氾濫的跡象。
「等等等停停停──」
那若亞連忙喊停,在小尤斯弗一愣的時候雙手快速地放上自己的雙頰,手指一捏將臉頰拉長做出個鬼臉。
「僕──腰孤──啦!」(不要哭啦!)
小尤斯弗畢竟還是小孩心性,被這麼一逗登時什麼被時時刻刻念叨的禮儀都顧不上了,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
見自己的方法奏效,那若亞心底總算鬆了口氣。他幾乎沒有與小孩子相處的經驗,更遑論是讓一個愛哭的小哭包停下眼淚。
負責尤斯弗的家庭教師,伏維先生回到了書房。那若亞背對著門,因此一時之間只有小尤斯弗看見嚴肅的教師皺起眉,滿面的不悅之情。
「你對末日大人這是什麼態度──」
伏維先生怒斥,小尤斯弗反射性地一震,縮在座位上垂下頭。
「對、對不──」
就在小尤斯弗要道歉的同時,那若亞卻是轉過身,板著臉直接打斷了伏維先生的話語:「行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他的罰寫也快寫完了,我來看著就好,你可以先離開了。」
伏維先生聞言,畢竟這日的教學進度也已經結束,剩下的時間原本也只是監督小少爺罰寫。他找不出反駁的理由,便再三對小尤斯弗耳提面命禮儀,又對那若亞行了禮才離去。
確認人走遠後,那若亞立刻放下繃著的臉,換上笑容坐回小尤斯弗面前。
「他們那些人很麻煩對吧?總是禮貌、禮貌的喊著,誰不知道他們心裡實際上是怎麼想的呢──」
那若亞雙手揉上男孩的臉頰,小尤斯弗呆愣著任他揉,等那若亞揉完後才納悶地開口:「末……末日大人……」
「不要喊我末日大人呀,悶都悶死了。」笑嘻嘻地盯著眼前的男孩,那若亞眨眨眼:「你可以叫我那若亞,或者蘭以。」
「……那若亞大人……」「不要再『大人』啦!」
這顯然一時間讓小尤斯弗感到十分混亂。他花了好些時間,各種稱呼想了一輪,最後定格在那若亞的少年模樣。
「唔……那若亞大哥?」
這下換那若亞糾結起來了。「……嗯,是還不錯啦,但是該怎麼說呢?」年齡與外貌不相符的他嘀咕著,最後反問小尤斯弗:「你知道,我的實際年齡已經可以當你爺爺了嗎?」
他得到男孩一臉詫異得彷彿見到天崩地裂的神情。
「那、那麼……」小尤斯弗努力讓自己的小腦袋瓜快速運轉,目光落在一旁的書架上。書房的藏書多半都是些生硬的書籍,但還是有少數幾本輕鬆的故事書。
小尤斯弗靈光一閃,就想到了一本他讀過的《冒險記》。
「那若亞……隊長?」
男孩看見藍髮的血族聽見這個答案,眼中就像是那故事書裡的冒險隊終於找到寶藏一樣,閃耀著光芒。
「我喜歡這個!」
少年模樣的血族開懷地笑起來,書房內明明沒有開窗,卻颳起了風。
※
那若亞‧蘭以‧納多利亞在尤斯弗家族待了一年。
「那若亞隊長……唔……話說回來,到底是什麼隊長呢?」
小尤斯弗坐在桌前寫著家庭教師──不是伏維先生了,但一樣是個十分嚴肅的中年人──指定的報告,一邊和坐在一旁的那若亞聊著。
「什麼都好啦。例如……尤斯弗今天會不會哭呢的拯救尤斯弗小隊隊長!」
「那若亞隊長!」小尤斯弗被這一句話羞的滿臉通紅,「我才沒有……沒有那麼愛哭!」
藍髮的血族大笑,伸手戳了戳男孩鼓起的雙頰。
「好啦不鬧,你的指定報告寫得怎麼樣?」
「……唔。理解一點,想到一點,寫了一點。」
那若亞雙手撐在椅背上,看著男孩專注地書寫。
這個男孩從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
原因只是在男孩出生時,他突然靈光一現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就被這個人類家族奉為預言。身為血族貴族及時之主,他的預感或許真能算是有一定準確性的預知,但誰也說不準。
男孩的名字是他和蘇珊娜‧尤斯弗共同決定的。蘇珊娜對於這個「預言」不置可否,但她是真的喜愛這個孩子,於是也不自覺地對於這個孩子提高了標準。
同時家族的其他人視他為預言之子,家族新一代的希望,投諸於小尤斯弗身上的目光和要求也就多得更多更高。
──他的名字讓他注定屬於家族優先於屬於自己。
那若亞歪著頭,看著有了想法而振筆疾書的小尤斯弗。
不可否認的,這個孩子非常聰慧,在各方高標準高要求之下,才八歲的他或許已經可以被稱作是天才。
與此同時的是加諸在男孩身上的壓力也是萬分沉重。
他逃避過,也迷茫過。但最後他還是選擇回到宅邸中,回到書桌前,同齡孩子都在玩耍時學習著一切不屬於這個年齡層應該接觸的知識。
……愛哭或許是他全身上下唯一還像是個孩子的模樣了。
那若亞看著尤斯弗終於寫完一整卷的報告,伸懶腰釋放僵硬的肢體。
「尤斯弗。」
「嗯,那若亞隊長,什麼事?」
小尤斯弗打了個呵欠,眼角有生理性的淚珠。
「蘇珊娜今天烤了餅乾,原本只有我和她知道,現在多一個你知道了。」
※
時之主‧末日在他的協助家族休整了一年,接著動身繼續旅程。
那若亞背著簡單的行囊,站在小尤斯弗的窗邊。他微微一笑,向男孩道別。
「……真的要走啦。」
小尤斯弗鼓起臉,滿臉的不情願。那若亞看見他的鼻子抽了抽,眼眶也有些泛紅。
「那若亞隊長,你去過很多地方?」
小尤斯弗走到窗邊,越過那若亞,趴在窗台上看著遠方。
「去過很多地方。」那若亞回答道:「因為我有工作,而且我在找人呀。」
「是什麼工作?找什麼人呀?」
「你長大就知道了。」
「唔……」
「──或者等你不那麼愛哭時就會知道了。」
「那若亞隊長,不要又說這個啦!」
小尤斯弗抽著鼻子,努力在臉上擠出一個微笑。那若亞沒有點明他又一次哭得唏哩嘩啦,只是再一次變戲法一樣從袖子中抽出一條手巾遞給他。
小尤斯弗扭著手巾,帶著鼻音問道:「那若亞隊長……你還會回來嗎?」
「會的呀。」
少年模樣的血族眼帶笑意,第一次伸手摸了摸男孩的頭:「我和蘇珊娜說好了,要來主持你的成年禮呀。」
那之後過了幾年,時之主‧末日失去聯繫。
尤斯弗家族的尤斯弗少主不再是個愛哭的孩子,漸漸地在家族長者的協助下開始接管家族的情報網及裏市勢力。
在情報網的運作下,尤斯弗家族發現情報網的空白地,制裁者公會總部裡有人發現那若亞‧蘭以‧納多利亞的蹤跡。
尤斯弗家族的尤斯弗少主,放棄當時正在與左商街裏市競爭的交易案,進入制裁者公會總部輔助班。
※
時隔多年,他們的再次相遇是在公會的圖書室。
尤斯弗爬在書梯上尋找上層的書,突然有人在下方喊了他的名字。他低頭一看,又轉動了上半身,沒想到書梯的一腳沒有置穩,他一動作書梯就搖搖晃晃,最後垮了下來。
「痛……啊,對、對不起!」
連人帶書摔下的滋味並不好受,尤斯弗也被撞得矇了一瞬。等他回過神,才發現喊他名字的人正被他當成墊背壓在身下。
「沒、沒事……」
那人爬起身,尤斯弗才終於與他正眼相對:「你好,我是那若亞‧蘭以。」
那若亞‧蘭以從地上撿起一份公文,遞給他看:「我是執行班一星,通過臨時小隊的申請,從今以後就與你是隊友了。」
──請多指教。那若亞向他伸出手。
尤斯弗看著少年模樣的那若亞,他的笑容輕鬆燦爛,像是冬日午後的陽光,溫煦卻不刺目。
他已經成長得比那若亞還高,但那若亞卻依然是十年如隔日的模樣。
尤斯弗微微一笑,向那若亞伸出手。
「嗯……請多指教,那若亞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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